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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5章 亦做執筆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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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5章 亦做執筆人

姜宅。

書房內炭火燒的旺,烘得地上擺著的兩盆水仙香氣愈顯。

姜沃甚至覺得熏的她有點發暈。

她擱下筆去到隔壁書房,叩門。

崔朝打開門,就覺一陣幽香撲面。

只聽姜沃道:“你把那兩盆水仙搬走吧,我有些消受不起了。”

崔朝隨著她的話走出來笑道:“你自己都是水仙的氣息了。”

人已被花香染透。

他走進門,看到地上兩盆風姿綽綽的水仙,不由讚道:“王侍郎的花養的果然好。”

姜沃笑道:“這花可不是白收的,年關將近。他把裴行儉借走了十日。”

崔朝也笑了:怪道呢。

*

崔朝將水仙花搬走後,姜沃便推開窗子,準備吹一吹風。

才推開窗,正好看到一身胡服的姑娘,步履輕捷進院門來——這是吳英跟著李淳風出海後,姜沃新提上來的女親衛長。

進門的姑娘也看到了窗後的姜沃。

隔窗問過好後,加快步伐走了進來。

比起吳英的爽快踏實能幹,這位新的女親衛長,則更偏向機靈活潑。

她人如其名,活泛的就像是廊下飛濺不住的雨點。

聶雨點走進門,利利索索行了個拱手禮。

然後就開始正色交代公事:“您讓我打聽的消息,我都打聽到了。”

姜沃頷首而笑:“果然你做這類事很快。”

她從未忘記,當年她錯看‘王正卿’後,李師父教她的用人第一課——人無完人,只要將其長處用在刀刃上,便是用人了。

吳英為人爽快幹脆,亦好學能吃苦,但不喜與人多往來。所以姜沃將她送上海船,無論是農事還是海船事,吳英應當都能踏踏實實學到些精髓回來。

而眼前的聶雨點,在女親衛裏,武藝並不是學的最好的,但卻是最擅與人往來攀談的。她在掖庭裏做宮女時,就八面玲瓏六局都有熟人——

簡直是天生的情報工作者。

原本姜沃就一直很看好她的潛力。

吳英出海後,姜沃索性就時時把她帶在身邊,宮裏宮外,凡有往來之事,都令她去送名刺。

而聶雨點也一點兒不令她失望,自從到了她身邊,收集情報的速度飛漲。

姜沃心上一直有一件事,上月就交給了聶雨點去辦。

此時見聶雨點來回事,她便頷首要報告:“既都打聽到了,就給我看看吧。”

聶雨點罕見的猶豫起來,她捏著早就準備好的幾頁紙,卻覺得重若千鈞,並不想遞給眼前的人。

“都是些糊塗人的閑言碎語,您看了也汙眼睛……”

望著姜沃的面容,聶雨點聲音漸低,終是不敢違拗,交上了手裏那幾頁紙。

心裏卻是說不出的難受——

一月前,姜侍郎交給她一件事,讓她在幾個勳貴朝臣住宅多的繁華坊子中,打聽一番關於朝上唯一一位‘吏部女侍郎’的風評。

聶雨點在這些坊中食肆、酒肆、街頭巷尾走了一個月。

姜侍郎讓她收集的‘風評’,她是收集到了。

可她打聽到的那些風言風語,令聶雨點很憤怒,也很難過。

她未想到會有那麽多針對姜侍郎的閑言碎語,甚至是汙言穢語……

遞上那幾張紙後,聶雨點幾乎不敢擡頭去看姜侍郎此刻臉上的表情。

聶雨點只好低頭去看地上的磚。

看著看著,就想起了幾年前的日子。

她在掖庭做宮女時,負責管教她的姑姑要求她一起拜佛。

姑姑總是虔誠地伏地向神佛祈求,希望得到庇佑,過上好日子。聶雨點則無聊地趴在地上,看著地磚縫,心道:什麽是好日子?在掖庭裏每一日不都一樣嗎?

神佛能讓她過上什麽好日子呢?

直到有一天,她聽說宮女也要開始學認字了。

過了沒多久,同屋的阿祝就對她道:“你小時候不是跟著家人學過些拳腳嗎?聽說宮正司那邊要招女衛,你要不要去試試?”

後來……她就走到了今日。

原來有這樣的日子。

原來這就是好日子。

因而在聶雨點心裏,設立內教坊令宮女認字讀書的皇後,將她帶在身邊見識皇城外無限天地的姜侍郎,就是她的神佛。

可現在,她卻親手將外頭的流言中傷之語奉上。

聶雨點忍不住用力咬著唇。

*

姜沃接過幾頁紙。

她跳過聶雨點記錄在前頭的幾段好的風評,直接去看後面的——

“以巧技入仕,諂於奉上……”

“狐假鴟張、實乃佞臣……”

“出身寒微,攀結權貴……”

姜沃好整以暇看著:這些其實都還好,起碼是把她當成一個朝臣來罵。

後面,果不其然出現了人身攻擊。

“女身入朝,敗壞綱紀……”

“頗以容貌幸進,想來必深入宮闈,伴君左右,不知婦德……”

姜沃心平氣和看完,心道:居然用詞這樣簡單,一定是小聶再斟酌過了,把汙言穢語都剔除掉了吧。

與她想的沒多大差別,對女人的攻擊,從私德上攻擊似乎最簡單。

正如……將來她的君王要面對的一切。

姜沃將這幾張紙收起來,原想交給聶雨點下一件事的,誰料對上一雙通紅含淚的眼睛。

紅著雙目的聶雨點,在聽到眼前姜侍郎依舊溫和的聲音“雨點兒,你哭什麽?”後,再也忍不住,眼淚劈裏啪啦掉下來,落得如同她的名字一般。

姜沃帶著一點無奈的笑容,看著眼前姑娘受盡了委屈似的大哭。

遞上了一塊手帕。

**

冬至後。

立政殿。

媚娘跟姜沃在窗下對弈。

如今她們能安靜的彼此對坐的機會也少多了,媚娘時不時就會懷念,當年在掖庭中有大把時光相處的歲月。

一局棋罷,媚娘想起一事,就問道:“我聽劉宮正說,你托她在掖庭裏選通曉文墨會寫傳奇故事的宮女?”

姜沃點頭:“是。”

媚娘笑了:“我記得你之前就喜歡看各種傳奇,自己還寫過一本《寶珠傳奇》給陛下。”

“怎麽?現在是外頭的本子都看完了還不夠,開始尋人專門寫你愛看的了?”

姜沃看著眼前帶著笑語的媚娘,心中有點歉然:啊,姐姐今日心情看起來真不錯。

但過一會兒,應該就會變得很差了。

畢竟,她把自己的‘風評’帶來了。

*

姜沃之所以去收集自己的‘流言蜚語’,是為了將來的媚娘。

更準確的說,是為了將來的女帝——

因為武皇以女子身走到了‘皇帝’那一步,她破開歷史的開創之舉,也就是她被無限塗抹的起源。

最簡單的例子便是:古來帝王下令殺子的有許多,漢武帝殺太子劉據、魏孝文帝賜死太子元恂、唐玄宗一日殺子……但似乎流傳到後世,最出名的依舊是武則天為了皇後位,親手殺了繈褓中的長女。

然而最可笑的是,這件事卻並非鐵鑿史實。

說到底,若是女人也能當皇帝,便觸動了男性皇權的根本利益。

若是依舊只有男人執筆,將來史書之上寫武皇,自然比寫商紂之流更要唾棄,更認作倒行逆施有違綱常倫理的罪人。

此時媚娘還未至帝王路,但若是等媚娘稱帝後,再著手安排此事,只怕就晚了。

於是姜沃拿自己出來,證明給媚娘看——

她如今,只占了一個吏部侍郎的位置,背後就有無數蛛網一樣的流言加諸於身。

姜沃想要告訴未來的君王:不光要做權力的執刀人,還要做執筆人。

更要,留下無數後來執筆者。

*

姜沃取出了那幾頁紙,遞給了媚娘。

媚娘起先是一怔,在弄清楚這是什麽後,神色驟變,鳳目裏像是燃起了一片烈焰。

“如此侮及朝廷重臣,必要交付有司徹查!再……”

姜沃按住媚娘的手,輕聲道:“流言蜚語如何徹查?越查只能越熱鬧。”她放輕松了語氣,安慰媚娘道:“所以我才想著,找些會寫傳奇的宮女,讓她們也寫些市井流傳的故事,寫一寫宮裏的女官,朝上的女官。”

“被我占了位置的朝臣們,口中自然是絕不會有好話的。”這是利益之爭,沒法子,誰都不能指望敵人給你歌功頌德。

姜沃輕輕拍著媚娘的手臂,繼續安撫她的怒火:“但也不能任由人塗抹,讓不知朝堂內情的諸多天下人,也都以為女官是什麽妖魔鬼怪呢。”

思想的改變才是最難的改變。

就從最不起眼的市井故事開始,試著讓更多女子去發出聲音吧。

媚娘深吸了一口氣,才把滿腔怒火咽下去。

“雖說掖庭中識字的宮女漸多,但能寫出好的傳奇故事來的,只怕很少。”媚娘道:“不如找幾個文采好的學子……”

“不,姐姐。”

媚娘提到的,正是姜沃想要說的第二點。

“只有掖庭宮女來寫,才是真心實意地寫我的好——”

“只有從咱們這兒得到利益,因為你我活的更好的人,才會發自內心的維護咱們。”

“是,此時我也好,姐姐也好,都可以找到諸多學子寫盡讚美之詞,逐字逐句駁回那些流言蜚語。”

媚娘已是皇後,姜沃也已然是吏部重臣,她要人為她讚頌,自然能得到錦繡文章。

甚至她若是拿著這些去皇帝跟前狀告,亦能在這長安城掀起一片風雨,讓許多人為此付出代價。

但……

這終究不是根本的解決方法。

執掌權力的手,終究有垂落的一天。

百歲之後,哪怕是至尊帝王,一人所掌的權力,終究風流雲散。

千年後,還不知此世如何更疊朝代。

姜沃早已想的很清楚:如果這一條時間線的武皇,以及她自己,想在史書上得到一個公正真實的記錄,那世上一定得有得到她們傳承與利益的執筆人。.

只有通過她們這一代後,走到朝堂與世間的女子,才會執筆扞衛她們的真相!

世上沒有什麽同盟,比擁有同樣的根本利益,更加牢固。

歷史無數次證明了:世上有背叛階級的人,但整個階級不會背叛利益。[1]

就如,有媚娘才會有內教坊,那麽從內教坊裏得到新生的女子,為了不回到原先的境地去,註定了會是媚娘的擁躉。

就如,被她傷及利益的官員會中傷她,但從她這裏走向更寬廣世界的吳英、雨點……卻會為她出海、為她落淚,是一樣的道理。

她們亦是在為自己而戰。

她們才是真正的‘豈曰無衣,與子同袍’。

**

新年前兩日的冬夜。

姜沃帶著安安快樂烤年糕,就像曾經她跟媚娘在宮正司烤年糕一樣。

陶枳怕火星子迸出來,就抱著安安坐的遠了一點。

看著姜沃熟練地給年糕刷蜂蜜,神色歡愉,口中甚至隨意地哼著不知名的古怪小調,不由笑了。

在旁人眼裏,姜沃已經是朝廷重臣。

但在陶枳眼裏,姜沃還是當年那個被接進宮的孩子。

這孩子……好久沒這麽輕松歡悅了。

*

姜沃現下確實很輕松。

無論多麽難的事情,在與媚娘溝通過達成一致後,就只是一件困難,而不再是她惦記的一樁心病了。

姜沃將烤至金黃流蜜的年糕遞給安安:“只能吃一塊。”

然後與安安講道理,此時已然入夜,吃多了年糕不好消化。

安安咬了一小口年糕。

大概覺得蜂蜜烤年糕實在好吃,這回安安沒有乖乖聽話,而是指著姜沃的盤子認真反問道:“那為什麽姨母可以吃一大盤?”

姜沃:……

陶枳見此情形,忽的笑出了聲:“孩子長起來,可是一天一個樣。你昨兒能說服她的話,今日可就未必能了。”

姜沃回神,看向眼前問住她的安安,眼底盡是笑意。

在這初唐的雪夜,前世看過的一句話忽然就清晰地浮現在姜沃腦海中。

在美好未來到來之前,人類所有的智慧都包含在這四個字裏——

“等待”和“希望”。[2]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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